❒ 現象図鑑 ⓪④ 台灣感性 by Luifo
Post on : 24 Apr 2025By Crystal Pan
台灣的攝影人或多或少都曾被所謂的「日系風格」一詞所擾動,不管是心生嚮往、追求,或是糾結、排斥,無論這個風格的指涉為何,實則相當模糊籠統。當攝影工作者被業主要求以日系風格拍攝時,我們可以從廣大社群與業主的語境中推敲,並勾勒出猶如寶礦力水得廣告那樣青春、無邪且光線輕透的畫面,連帶列舉如奧山由之、濱田英明與川內倫子等日本攝影師的名號(而不會是鬼海弘雄或中平卓馬等同樣知名的日本攝影師)。
沒想到有一天,潮濕悶熱、色彩紛雜的台灣,竟成為韓國女團的 MV 背景,或男主唱的婚紗照場景。越來越多韓國人開始在社群上追捧 #台灣感性(대만감성)。然而,就如同「日系風格」一樣,#台灣感性 所指涉的風格並未有明確界定。我們推測,這個現象起源於近年來青春校園電影在國際間的輸出,加上韓國人來台旅遊時所感受到的濕熱天氣、柔和陰天光感,以及新舊混雜的城市氛圍等一切的總和,便成為了他們眼中的青春濾鏡。
外國觀光客五天四夜的感性之旅結束後,行李箱裡的戰利品或許是夾心牛軋餅與金門高粱。而 Luifo 與陳劭任兩位台灣人,則分別透過攝影與文字,在這次專題中留下了屬於台灣人的「台灣感性」。
▒ 攝影 / LuiFo ▒ 熱衷於幻想世界,寄予現實期待的高雄囡仔。














台灣感性,韓文原文「대만감성」——與中文習慣的「感性」用法不同,韓文裡的「感性」(감성),在韓國教育部字典網站的釋義裡,指的是「與理性相對應的概念,是人類透過五種感官感知和認識外在物體並形成表象的認知能力。」
那是比單純的氛圍或是審美更細膩的,一種對感受的認知能力。
而感性也不只屬於台灣。在韓國人口中,大有其他如「日本感性」(일본감성)、「泰國感性」(태국감성),甚至是自己韓國在地的「漢江感性」(한강감성)。韓國的維基百科裡,更補充了這類「感性」在流行語境中,是自 2010 年代末期,因應 Instagram 之類的社群媒體而生的流行詞彙。
到底怎麼看「台灣感性」,韓國人自己也未必有個絕對的結論,但大方向總不脫那幾個關鍵字:潮濕、懷舊、斑駁、青春。這些氛圍的形容詞,就連台灣人自己也能從視覺上領略一二。
2019 年左右,台灣感性開始在韓國網路醞釀,形成各種旅遊指南或是攝影 hashtag,這四個字真正飄洋過海回到台灣,已經是五年之後的事了。
2024 年 1 月,韓國女團 ILLIT 選在台灣拍攝出道專輯的宣傳照,一張女孩們在柏油路上圍圈跳躍的照片,將台灣人熟悉的交通標線和水溝蓋被拍得別具風情。時隔不到半年,另一組韓國女團 NewJeans 接力在宜蘭礁溪、台北富錦街和華江社區取景拍攝〈How Sweet〉MV,從鄉村到都市,台灣感性涵蓋的範圍更加廣闊,不再只是低飽和度的濕氣瀰漫,也可以是夏日正午陽光直射的鮮豔明亮。
但其實再往前推,2019 年「台灣感性」四個字剛開始成形之時,韓國歌手 Car, the garden 就曾經在台灣拍攝歌曲〈Tree〉的 MV,當時的影像早已經具備了如今台灣感性必備的元素:機車與捷運、鐵皮與鐵窗,平溪的天燈成了日後韓國人的踩點行程,而歌曲本身訴說逝去的回憶,更是與台灣感性最直接的情感連結。
而最初奠定這些風格要素的,並不是這些外來的歌手,或是遊客的 Instagram 標籤,而是從台灣出口的影視作品們。
台灣是適合初戀電影的地方
早在九〇年代,台灣演員曾經在韓國引發風潮,當中最重要的輸出,分別是林青霞和王祖賢。
近年來網路上重新流傳 1993 年林青霞登上韓國節目的片段,一出場台下歡聲雷動;另一段影片則是王祖賢在韓國節目中受訪,主持人開頭捏了捏她,說「想確認這是不是幻覺」。那是台灣演員最早的逆輸入之一。
林青霞和王祖賢雖然是台灣人,但能在韓國取得一席之地,靠的還是當時香港電影的風潮。換言之,相較台灣藝人的出身,她們更常是以「香港演員」的身份被熟知。比方王祖賢的受訪片段中,主持人三句不離香港:「香港也有類似的節目嗎?」「現在香港哪個歌手最紅?」
當然也還是有以台灣為主體的電影,在韓國受到注目。《一一》裡新舊交界的九〇年代台北、《南國再見,南國》植有檳榔樹的南國山路風景、《河流》裡的多雨潮濕,裡與外都是台灣。某種程度而言,這些台灣電影更寫實地傳達了台灣社會的歷史脈絡和複雜性,同時又保有印象中「台灣感性」的樣貌。
只是藝術電影在大眾性上先天受限,最終被淘洗留下的「台灣感性」,也並非大師鏡頭下的台灣樣貌,而是一眾千禧年後的台灣青春愛情電影。
首先打頭陣的,是 2007 年上映的《不能說的秘密》。電影在隔年初進軍韓國,從此確立韓國人眼中台灣青春電影的必要元素:校園、制服、初戀,甚至是台灣感性最重要的元素:淡水的潮濕多雨,把整部電影染上一層藍綠色的陰暗濾鏡。
隨後一部部青春愛情電影登陸韓國院線,自此台灣在韓國人眼中有了具體的形狀。
但與其說這些電影的氛圍場景形塑了「台灣感性」,更像是韓國的觀眾們把那些對於青春的美好印象,連結至一系列台灣青春電影裡的畫面場景。
其實不只韓國,在周遭的國家眼中,台灣的青春愛情電影經常被視為類型裡的標竿,各種翻拍不曾間斷,需求跨越國界。然而青春愛情片人人都拍,台灣電影最拿手的,或許是一種純粹的無憂與躁動。
那樣的無憂,具體化成《藍色大門》裡的那句台詞:「想的只是能不能上大學,不再是處男,尿尿可以一直線的話,你該是多麼幸福的小朋友啊。」青春期的憂慮近看重如泰山,遠看輕若鴻毛,在島國的陽光和雨水下格外透明。
也因為無憂無慮,青春期才能容下剛剛好的反叛:沒紮好的制服下襬是反叛、翹課是反叛。《藍色大門》的孟克柔喜歡上女生是反叛、《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裡柯景騰上課打手槍也是反叛。《我的少女時代》林真心為了捍衛徐太宇,甘願起身站在學校權威的對立面。當然還有《女朋友。男朋友》的三人組,直接將青春期的反叛個性置入時代的政治局勢裡,肉身衝撞。
那些反叛的背後,直指青春時代專屬的自由,而那樣的自由幾乎無關於政治,而是在那樣的年紀,叛逆幾乎等於青春的義務,而恰到好處的踰矩,也能夠被世界容許。
而為了反襯青春,這些青春愛情電影裡必備的橋段之一,是作為對照組的成人橋段。有時長大後的主角換人演出,有時則由同樣的演員擔綱,但無論呈現如何,都能夠直觀感受到青春氣息的耗損與消逝。回憶與傷逝融為一體,讓電影中的青春更為立體。
從《不能說的秘密》到《想見你》,青春片設定的年代大多座落在九〇年代至千禧年初,銀幕裡演的是過去,觀看的本身就同時成為青春傷懷。而年代也成為台灣感性傳播的最大原因之一,九〇年代的台灣和韓國發展速度接近,共度的幾乎是類似樣貌的青春,然而二十多年過去,兩地的城市發展有了不一樣的進展,當台灣的街道巷弄還能保留九〇年代的外觀,台灣感性自然也就成為引發韓國人懷舊鄉愁的共鳴關鍵。
搜尋 Instagram 上標註「대만감성」的 hashtag 的照片,不乏許多韓國人穿上白色制服襯衫,在各種台灣無名角落拍下的照片。台灣感性的同義詞是青春、是青春的自由和放縱。那是只有曾經有過美好青春的人,才能共感的感性。讓人想起韓國論壇上的一則留言寫,「台灣是最適合初戀的地方。」
感性不老
但如今「#대만감성」不再專屬於韓國人,許多台灣人在拍照時,也開始加上同樣的 hashtag。不管是追求社群擴散,或是期待文化交流,hashtag 裡的照片分別是一次次不同視角的展現:正如每個人的青春未必相同,每個人眼中的台灣感性,終究也不會一模一樣。
長久以來把「台灣街道就是醜」掛在嘴上的台灣人,這波台灣感性的流行或許是一次台灣人樹立自我認同的起點。然而當島上的人們開始趨向那些韓國人眼中「台灣感性」的關鍵字:懷舊、潮濕⋯⋯我們下一個問題是,若有一天拿掉形容詞的定錨,台灣人自己眼中的台灣感性,還能是什麼樣?
本次 diag 邀請攝影師 Lui Fo 以「台灣感性」為題拍攝——鏡頭裡的少男少女身處日常,卻也在日常的規矩邊界試探,白襯衫底下的背心和菸盒躁動,像極了那些印象裡的青春電影。但仔細凝視,才能識別那些青春已是過去,畢竟只有長大成人之後,才會懷念十七八歲的年紀。那不只是外國人眼中專屬的感性,也是土地上的人共有的回憶。
永恆不變的回憶座落在永恆不變的台灣街景。青春時光凝結,感性永遠不老。
▒ 撰文 / 陳劭任 ▒ 1995 年生。現任藝文媒體編輯。自我認同是巨蟹座和敗犬女王單無雙。
Luifo 拍攝幕後訪問 Q & A
Ⓠ:可否請你分享這次拍攝設定的劇情?
🅐:我在這組照片想呈現出同一群人在不同時間點的重逢。即使進入社會、經歷人生轉變,人和人之間仍然能維持情感的連結。我覺得這是一種浪漫——無論認識多久的朋友,不論彼此的經歷,感情都能一直緊密相連。
本次拍攝設定的是一群高中生好友,有些人即將畢業,有些人剛入學,他們在校園裡一起度過美好的時光。大家約定等到彼此都脫離學生身份的那天就「結婚」——這裡的結婚是形式上的,不一定指愛情,也可以是友情,是一種對彼此之間情誼的承諾。
Ⓠ:可以請你進一步解釋「形式上結婚」的概念嗎?
🅐:我認為友情和愛情同樣都是感情,它們是流動的概念。只是用「結婚」這個概念更容易讓人理解那種有契約效力的承諾,所以我只是想透過結婚的形式,來定義彼此的友情,確保彼此不會因時間而疏遠。
Ⓠ:就你的觀察,韓國人口中的台灣感性是什麼呢?
🅐:韓國的都市建設、人們的衣裝,都打理得很精緻,大家對外貌和形象的要求很高,人們爭相在社群上努力呈現出「我過得很好」的氛圍,處處散發著緊繃感。而當韓國人來台旅遊時,我可以從他們分享的照片中感受到「放下」的狀態。相較於韓國,台灣的步調比較隨性、自然,韓國人來到這裡後似乎可以暫時放下那些壓力,變得更輕鬆,並從街景中體驗到一絲懷舊的氣氛。
韓國首都的市區很多地方都經過翻新,相較之下,台灣仍有許多老建築。這也是我第一次來台北時最深刻的感受——台北好舊又好新。
我是高雄人,在來台北之前,還保有兒時對於高雄好像比較土、老舊的刻板印象,原先我以為台北整座城市都會是現代化的高樓大廈。結果,當我第一次搭車到了台北,一走出車站立刻問朋友:「台北怎麼還有這些舊房子?這裡和我想像中的台北完全不一樣。」我朋友笑著說:「台北一直都是這樣,一個又新又舊的城市,它不會變,永遠都是這樣。」
這也是為什麼韓國人在台灣拍攝時,常用到類似底片的風格,帶點懷舊和即興感。我覺得台灣的城市特質——又新又舊、不假修飾的生命力——正是這種感性的來源。
Ⓠ:在觀察韓國人對台灣感性的詮釋後,你如何在本次照片呈現你心中的台灣感性?
🅐:我想在畫面上強調「隨性」和「時間」。人物的造型變化不大,最多只是加些飾品,讓人感覺像在同一個時空,卻又帶著微妙的變化。此外,我也融入了一些敘事感,但仍以我自身對台灣感性的理解為主導。
這次拍攝我參考了以前流行的群像劇,像《101次求婚》或《紐約紐約》這類電影,故事中有多條線索,人物關係交錯。當時我第一個聯想到的就是這種氛圍。但如果要談台灣感性,我私心最喜歡的台灣片其實是《熱帶魚》。這部片中有一種只屬於台灣人的幽默,而幽默本身就是一個國家文化很重要的展現。
Ⓠ:你個人的創作,和你提供的人像拍攝服務,在照片上其實有若干相似之處(皆是以人物肖像為主,以及有一點架空的劇情式拍攝)不知道你是否會試圖劃分個人創作和接案的差異呢?
🅐:委託拍攝本質上是一種服務,重點是讓對方滿意;而個人創作則是我想表達的內容,我可以完全主導劇情和畫面。
我認為委託拍攝最重要的,不只是技術層面的表現,更是能夠傳遞一種情緒價值。有些人不能理解為什麼委託我拍攝的客人會想在拍攝時穿特殊風格的服飾?但我發現其實大家內心都有一些想嘗試卻不敢展現的形象。
如果只是單純拍攝一個人本來的狀態,很多時候被攝者反而會不自在。相反的,當他們有一個「角色」——例如特殊的服裝、特定的氛圍,透過外在這些「不是自己」的元素,有時才能讓人更放鬆地展現自我。這點其實與我這次拍攝制服的概念正好相反——制服是讓人去除個別性,而這些特殊服裝反而給予被攝者一種保護色。
Ⓠ:什麼契機讓你開始以攝影為業呢?
🅐:我之前本來在高雄當牙科助理,有一年碰到家人離世,我覺得這是一個分水嶺,決定將此作為自我改變的契機,便搬來台北。到了台北後,為了賺錢,我還是繼續做牙科助理。我媽有一次打電話給我,便問我:「如果你去台北一樣在做牙科助理,那為什麼要離開高雄?」她的話讓我五雷轟頂。當時雖然有在拍照,但其實很怕將攝影變成工作,會漸漸失去熱情。
說起會開始認真經營攝影帳號的原因,是出於對社會議題的關心,希望能為相關議題做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人微言輕。所以我想,既然我會拍照,那就從這裡開始吧。
於是我一邊拍照,一邊經營社群。這樣,就能讓更多人接觸到我所在意的議題。
➤ 攝影:Luifo ➤ 模特:韓鈺、紀牛牛、六六、茹意 ➤ 拍攝協力:柔、布布達佩斯、阿春 ➤ 撰文:陳劭任 ➤ 企劃・編輯:潘怡帆